雖然母親和姐姐、姐夫都是教師,加上祖父原本是教私塾的,尚可算是教師世家,但是每到教師節(jié)我總是別樣的心情,我想,這和母親一生的境遇有很大的關系。
母親1930年出生于遼寧省莊河縣,在家行小,上面兩個哥哥兩個姐姐。3歲時外公去世,外婆雖是個裹小腳的,但是一個寡婦家含辛茹苦的拉扯著5個孩子,卻也并不封建。外公去世時家中境況還算殷實,外婆不顧族中非議,兩個舅舅都供到大學,兩個姨媽全部供到初中。母親因為是最小的,所以一直供到高中畢業(yè)。不知是外婆的高瞻遠矚還是上蒼眷顧,這樣一路供下來,到1948年東北全境解放鬧土改時母親高中正好畢業(yè),外婆家的成分也成了下中農(nóng),那年母親18歲。
18歲高中畢業(yè)的母親因東三省那個年代特殊的教育體系而顯得頗有才學:小學時趕上“滿洲國”,在家說中國話可是在學校里日語算是“國語”,不得不學;德語、意大利語因屬于日本的盟國所以作為“外語”必選其一,母親選的是德語,不知是外婆的先見之明還是啥的,反正由于外婆的叮囑,離開母校后同事們誰也不知道母親竟然還熟練掌握著日語、德語,甚至還會說俄語、朝鮮語(俄語是上世紀五十年代青年的時髦語言,約等于現(xiàn)在的美式英語;莊河縣屬丹東,隔鴨綠江與朝鮮相望,有不少的鮮族)。否則文革會更加倒霉。
1948年的東北百廢待興干部奇缺,母親高中畢業(yè)后便留校任教,轉年擔任教導主任。新中國成立后,各級政府機構重新整合,雖然有著高中的學歷,但是因為還有下中農(nóng)的成分,母親政審絲毫沒有遇到障礙,整合后便赴任縣中心學校校長,那年母親20歲。
嶄新的國家、嶄新的事業(yè),20歲的母親意氣風發(fā),和那個年代所有的年輕人一樣,在做好學校正常教學管理的同時,抗美援朝(丹東地處最前沿)、“三反五反”、“反右”、“大鳴大放大辯論”、“大躍進”、“四清”,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建設社會主義新中國的宏偉大業(yè)中去,雪片似的入黨申請書母親也記不得寫過多少次了,來一次運動就是黨組織的一次考驗。就在1955年,母親與時任駐當?shù)乜哲娔硻C場衛(wèi)生隊長的父親戀愛結婚,父親在世時津津樂道的就是1955年,那年他雙喜臨門,另一喜就是初次授銜時父親被授予空軍上尉軍銜。
1963年至1966年的“四清”運動席卷神州大地,母親作為縣里一個工作組的組長當然義無返顧,然而正是因為這個原因,文革時母親被當作“劉鄧路線”打倒了。好在外婆家在方圓幾十里地都有著相當好的人緣,母親也就是陪斗,并沒有吃多少苦頭,然后就被下放回家,當然工資也就沒有了。當時父親被空四軍借調在越南援越抗美,由于國際政治方面的原因還要保密,一南一北兩地隔絕。
沒有了工資也就沒有了菜金,自留地也被當作“資本主義尾巴”割掉了,兩個舅舅兩個姨媽都在外地,兩個舅舅由于解放前的大學學歷在文革中正自顧不暇,兩個姨媽的零星匯款也是杯水車薪,父親在外“執(zhí)行任務”不知死活,家里上有老母下有三個孩子,母親只好偷偷的在野外開荒種菜。1983年母親去世時大哥描述的一個場景至今還深深的刻在我的腦海:夜半時分,母親背著我一手提馬燈引路一手領著姐姐,大哥扛著鋤頭鐵锨,深一腳淺一腳,躲閃著巡邏的民兵向著村外“我們的”菜地走去……
1968年7月,父親援越抗美回國了!
剛剛回國的父親顧不得春城昆明良好的休整環(huán)境,顧不得洗去戰(zhàn)爭的硝煙,立即到后勤軍需部門領齊他儲存的所有的國外補貼——滿滿三大旅行袋的煉乳、罐頭、雞蛋粉,在那個全國“大串聯(lián)”正是如火如荼的年月,由昆明輾轉武漢倒車,再從武漢到北京中轉,由北京到沈陽,從沈陽到丹東換乘長途汽車,縣城下車步行了幾十里地!父親終于回家了!
剛剛從戰(zhàn)爭中走出來的父親得知家庭狀況后雷霆震怒,立即找到他的老部隊空軍某機場,部隊答復“上級命令部隊不得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”,因此對母親的境遇無能為力;父親找到當時的縣委,可是縣委已經(jīng)被砸爛無人敢管;父親找到學校的當權派質問,又被母親“劉鄧路線”的一大堆帽子壓的張口結舌,不知所云。
無奈之下,從1948年就開始自己職業(yè)生涯的母親只好接受了她最最不愿意接受的現(xiàn)實:當一名隨軍家屬,并發(fā)誓從此不再涉足教育行業(yè)!這樣,1968年的10月,把外婆送到沈陽大舅家,我們全家5口人到達了父親的新部隊(由于母親堅持的緣故,父親接受了新部隊空四軍的挽留)駐地——上海。
隨軍家屬的生活與教育行業(yè)是“渾不搭界”,其間發(fā)生的一些由于對學生的教育方面的問題曾經(jīng)與我的老師相互切磋長達數(shù)年的事情與本篇主題似無關聯(lián),容我另篇敘述。如果說這段隨軍家屬的生活與職業(yè)婦女有關,也只能說由于母親的文化知識,成為了當時部隊家屬制藥廠的藥劑化驗員;再進一步和教育行業(yè)有關的話,1974年左右全國搞過一陣“向陽院(無產(chǎn)階級同資產(chǎn)階級爭奪少年兒童的陣地)”,母親被部隊政治部門指定為部隊大院“向陽院”輔導員,小小的展現(xiàn)了一下教育方面的技巧(其實也就是管理孩子,根本談不上、也不敢談什么教育),不過沒有了我們的“雞飛狗跳”,那一段時間里部隊大院確實清凈了許多。
1978年父親轉業(yè),在父親的強烈要求下我們回到了祖籍河北(父親說他南北轉戰(zhàn)半輩子,老骨頭一定要入祖墳)。此時已經(jīng)48歲、離開教育行業(yè)已經(jīng)整整12年的母親在《人民日報》上仿佛又看到了新的希望:全國第一次教育工作會議召開了!當時母親熱淚盈眶,一遍一遍的大聲讀著鄧小平在這次會議上的講話:“要多出人才,快出人才,出好人才”。這個細節(jié)一直震撼著我,因為那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看見母親流淚!
母親激動了,她徹夜不眠,一頁一頁的奮筆疾書,手持厚厚的手寫材料跑當?shù)亟逃?,跑當時的“市革委”,落實政策只有一個要求:我要教課!
當時全國都在抓教育,全國的教育行業(yè)都缺人才,當?shù)亟逃挚戳四赣H的簡歷和材料,馬上組織專人“外調”到了母親的家鄉(xiāng),母親家鄉(xiāng)的教育部門聽說母親愿意重新執(zhí)教,當即便發(fā)來一封公函:如果母親愿意回去執(zhí)教,“家屬子女的就業(yè)上學問題一切從優(yōu)解決”。當?shù)亟逃忠豢从腥送負?,立即按待遇為母親落實了政策,并抱著試一試的心態(tài)把母親安排在一所剛剛由企業(yè)子弟小學轉為市立小學的學校當業(yè)務副校長,主管教學。
闊別學校12年的母親當然不會計較這些,不但抓起了學校的全盤教學,而且自己擔任了一個畢業(yè)班的班主任。那時的我晚飯前經(jīng)常被父親派出去執(zhí)行母親是否到家的“偵察任務”,以便在母親進家門前擺好飯菜,而且常常因為“謊報軍情”被父親責罵:因為我明明看見母親與學校老師邊說邊走到我家樓下了,半小時幾十分鐘也不見母親上來。我只好又執(zhí)行父親的“第二套方案”:下樓很禮貌的請那位老師阿姨上來邊吃邊談工作,此計屢屢奏效,那位老師阿姨一定大拍額頭,“糟了,我那一家子”,然后匆匆而去。我與父親看著母親無奈的眼神,每每露出“勝利的微笑”。然而當母親家訪快半夜回來匆匆扒兩口飯就馬上批改作業(yè)進行備課的時候,我們父子交換的只有苦笑了。
一個學年下來,母親的教學能力顯露效果:她那一個班級考上重點初中的人數(shù)比往屆該校一個年級的人數(shù)還多。市教育局隨后就找母親談,想讓母親擔任一個市重點小學的校長,誰知母親堅決不干,調動可以,正校長堅決不干,還是主管教學的副校長,否則寧肯不調。下班回來說起此事,我和父親都感到詫異,問母親原因,回答令我們啼笑皆非:我干正校長,再來個運動我還是首當其沖,還要被打倒;我主管教學業(yè)務,不管誰當權,也要抓教育,我還能干我的本行。
由于母親的堅持,教育局選了一位臨將退休的老校長為正職,母親實際主管全盤工作。重返教育戰(zhàn)線的母親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,又一篇沉甸甸的入黨申請書交了上去,上面寫著:間斷了十四年的申請……我知道我不夠一個黨員的標準……但是我珍惜十四年后我能夠重新獲得申請入黨的資格,因為這是黨給我的……
1981年暑假,我家一喜一憂:喜是母親終于在她51歲的時候成為預備黨員了!32年的愿望終于得以實現(xiàn)!而這憂:母親在體檢中查出患了乳腺癌!
父親怕母親經(jīng)受不住便隱瞞了惡性的消息,只是催促母親進行手術,母親不知就里,很坦白的告訴父親:我剛剛成為預備黨員就動手術休病假,同志們怎么看我?既然是良性的,等我轉正以后做!父親無奈,知道母親的脾氣又不能說出真相,只好在這一年的時間內采取一切可以采取的措施預防病情惡化。
1982年暑假前母親剛剛黨員轉正,父親馬上催促母親住院,母親這次很聽話,利用暑假做了病灶切除手術,然后就是理療、化療……
1982年暑假開學后,母親感覺身體尚可,便堅持要開始上班,父母多次談判,最后達成了一個父親臨去世也不能原諒自己的折中意見:半天上班、半天休息。結果上班不到半個月就暈倒在辦公室被抬回家中,然后一直臥床。
1983年除夕夜(另文敘述)……
1983年2月26日(陰歷正月十四)18時40分,母親在市醫(yī)院急救室闔然長逝。
母親去世時年僅五十三歲!
謹以此文獻給教育戰(zhàn)線的老中青三代教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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